“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是我们熟悉的苏东坡《赤壁赋》中的句子,然而台北故宫博物院展出的苏东坡亲笔手书的《赤壁赋》,却揭开了原来苏东坡写的是“浮海之一粟”,而非“沧海之一粟”。“沧海一粟”,这句成语一“错”就是一千年。其实,古文名言金句出现各种版本的不胜枚举,不仅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都有“错字”问题,就连李白名句“床前明月光”也被揪出遭后世“写错字”,甚至李白的长诗《将进酒》中,“古来圣贤皆寂寞”被发现更早版本应是“古来圣贤皆死尽”。为什么这些大文豪的金句都会出现“错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这首《静夜思》是许多人背唐诗的第一课,但你可知道,日本小学生背的版本竟然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中国人读的是“明月光”“望明月”,日本小朋友读的却是“看月光”“望山月”。
发现华日版本差异的是一名很有“柯南脑”的中学生。2009年,东京华裔初中学生相木将希发现李白的《静夜思》在中日两国略有不同。相木将希出生在中国河北省,2005年移民日本。他在日本出版的中国语文读本中发现日版的《静夜思》和他在中国学的《静夜思》不大相同。相木将希并非“读书不求甚解”型的学生。他和班上同学联手进行跨越中日两地的大考察,咨询日本出版社和往复写信问中国学者,发现中国的版本是明朝以后改写的,日本的版本则被认为极可能是李白的原文。
一位学者从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库、中国国家数字图书馆、瀚文民国书库、国学大师古籍库等几大数据库中检索到了收录这首诗的51种文献、60个版本,其中包括宋代文献6种、元代文献1种、明代文献16种、清代文献21种、民国文献7种,宋代版本2个、元代版本1个、明代版本19个、清代版本27个、民国版本11个。在60个版本中,“看月光”为30个,“明月光”为30个;“望山月”为33个,“望明月”为25个……
中国学者告诉相木将希,日版的《静夜思》和现存最早的宋蜀本《李太白文集》一致,越早的版本理应更趋近李白原诗,清朝康熙皇帝钦定的《全唐诗》也采用“看月光”这个版本。现今华文世界通行的版本最早可溯至明朝李攀龙的《唐诗选》,并出现在清乾隆年间蘅塘退士所编《唐诗三百首》,而《唐诗三百首》正是华文世界流行最广的通行版本。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的《将进酒》,不管读者是否喜好杯中物,都能朗朗上口。但就在2018年,中国一名网友发现网络上数字化的敦煌残卷,唐人抄本所记载的《将进酒》,内容跟大家耳熟能详的版本同中有异。比如,一般人熟知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唐抄本是“君不见床头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则变成“朝如青云暮成雪”。最令人意外的,则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变成“古来圣贤皆死尽”。而现在人们朗朗上口的《将进酒》,最早的版本只能推到明朝,比唐抄本晚了好几个朝代。
如果将唐版和明版对比优劣,“高堂明镜”跟“床头明镜”无分轩轾,但“青云”比“青丝”更有意境,“云”也可以和句末的“雪”形成对比。而过去讨论“古来圣贤皆寂寞”时,总觉得跟“惟有饮者留其名”合起来有点“尬”,而“古来圣贤皆死尽”的“皆死尽”对上“留其名”就合拍多了。所以,有学者认为,让圣贤“死光光”,比“寂寞”更符合李白的狂狷。这真是脑洞大开的解读!
熟悉文学史的人都知道,《后赤壁赋》有“苏东坡到底梦到几个道士”的文学公案。最流行的《后赤壁赋》版本,内容为“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指苏东坡梦到一名道士。但在故宫所藏的国宝级文物“元赵孟頫书前后赤壁赋”中,却是“梦二道士”——梦到两个道士。赵孟頫所写的这篇《赤壁赋》,曾经在故宫展出。如果赵孟頫书写前后《赤壁赋》的版本是参考北宋《苏轼文集》,那他写的《前赤壁赋》用的是“沧海之一粟”而非“浮海之一粟”,却又跟故宫所藏的苏轼《前赤壁赋》真迹不同!那么,到底哪个版本才是“真”?
史家考证,《后赤壁赋》自南宋后几乎都作“梦一道士”,而现藏美国的北宋画家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卷》则清楚画出两名道士,学者推论“二”与“一”的转折点可能在南北宋之际,原因未知。至于元代画家赵孟頫为何独作“梦二道士”,有学者推断与元代一统时流传于北方(金朝)的苏轼文集重现中原有关,这一版本可能更接近北宋。明代之后,在不断编纂的过程中或是其他原因下,“梦一道士”成为此赋的通行版本。
报载,故宫文献书画处负责人认为,大文豪如苏轼、欧阳修,填词作赋字斟句酌,会一改再改,可能因此出现不同的版本。故宫所藏“苏轼书《前赤壁赋》”是苏东坡完成《赤壁赋》一年后抄写赠给友人的亲笔手书,只能说苏东坡至少在写完《赤壁赋》的一年后,使用的词汇仍是“浮海之一粟”,但之后大文豪是否改变心意,没有人知道。也有不少学者认为,“浮海”变成“沧海”,是在辗转传抄和出版印刷过程中被误写的。
为什么名诗会出现这么多不同的版本?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指出,在印刷术尚未普及前,中国的古典文学有所谓的“手抄本文化”,而因抄写者的知识水平和美学标准不同,会出现各种错字、漏字、衍生字,甚至会凭自己的意思改动原文。而即使有像“苏轼书《前赤壁赋》”这样有作者亲笔的“铁证”,也无法确定作者最终采定的版本是什么。不过,读这样的故事不仅妙趣横生,对法律人而言,学到的更有一丝不苟的考据功夫。
(陶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