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站在龙山之上。心仪了51年之久,终于来到这里。
龙山远吗?不远。它距故乡仅有16里,在千年古城临清市的西南处。龙山险吗?不险。它是河道开挖、清淤,堆积起来的一爿土丘。可它,却硬生生地在我心灵的世界走过了半个世纪。
“人生无常百年间,蓦然回首非少年”。此刻,年庚五十有九的我,独立于龙山北首的卧龙亭,沐浴夕阳的余晖,极目翘望着西北方向的故乡。故乡与龙山,童蒙未启与年届花甲,奔涌的思绪顷刻间在时空中穿越,流淌出感喟的涡流,还有新时代难以言喻的诗性澎湃。
龙山原称土山。知悉土山的存在,肇始于我7岁时迈步走进的学堂。三间低矮灰色的教室内,横放着6条砖垛撑起的平滑木板,木板下是一溜大小不同各自从家带来的小板凳。我坐在二排中间,仰望皴裂斑驳得泛白黑板,目光跟随教鞭游移,诵读着山川河流。彼时,出门是一马平川的田野,不知山为何物。老师讲解,山很高很高,可我们稚幼的想象力看不懂课本上线条白描出的山形,觉得山陌生而神秘。
“那咱这里有山吗?”“有,临清西南,就有个土山。”“它长啥样?”“我也没去过。”“你咋不去呢?”“去那里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爬山还要多吃粮食哩!”仲夏之夜,家门老槐树下,72岁的爷爷这样答复了我的疑惑。所问尽管也有所答,所答却非我所求。从此在我懵懂而天真的心里,却浸润进一种沉重。“想去看看土山”的念想,在蒙昧开启的少年时代终未能遂愿。
萌生于少年的念想,犹如埋在冬天积雪的一把胡琴,随着气候的升温变暖,似乎等来了弹拨作响的机缘。初春时节,我考入县第二中学高中。窗明几净的教室内,头顶上方的白炽灯,连四壁照射得也泛出了光亮。“临清土山啊?就与咱学校隔河对望!”夜自习课堂上,我向新同学探问,以备不日看山,班主任刘老师的身影不时从窗外闪过。静默的教室,人人开始了“文化低知难而进,时间紧见缝插针”的学习生活。因有更高的仰望,加之时间的挤压,土山之行,无声地又一次埋进了心底。
岁序更迭,华章日新。大学之城的高楼林立,改革开放的万象更新,祖国大地的锦绣河山,让我那精神家园般的土山,在知识的渐趋丰盈和见识的拓展中被覆盖。见过了黄山的奇石,观赏了泰山的日出,瞭望了九华山的绵延,也体验了庐山的幽静……唯独忘却了招引我望山初心的土山,忘却了故乡“鼎沸市声、陌巷柴米”的烟火,也忘却了故土“稼穑躬耕、翁媪絮语”的民间。
2023年的五一长假,我决计回到故乡,专程驱车去看土山。
如今被誉为鲁西北千里广袤平原唯一人造土山的龙山,俨然已非50年前心仪的模样。它南北逶迤的山体,在层叠嶂的褶皱间,柏油路犹丝带环绕,山上草木葳蕤,鸟鸣啁啾,亭阁耸立。山体东侧与大广场连为一体,铺展成了城乡居民休闲赏玩的日常盛景——龙山公园。
“龙山始成于1417年,因元代运河淤堵,遂开凿会通河南支线,将泥土在此堆积始成土山,后经明清共计400余年的历次疏浚,泥土累积,终成此貌。”随着地方史学家的讲解,我发掘着童年的记忆,和无数次关于土山的联想。原来,这土山不土啊!它拥有浑厚的历史,见证着一方水土的生存繁衍。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观赏着龙山样貌,不觉间来到西侧山脚下的元代运河。一条弧形的水道蜿蜒在西南方向,迄今依然与京杭大运河贯通,在岸绿水澈的浓郁春色下,呈现着自然地理与人文历史叠加的融合之美。明代大学士李东阳驻足此地,留下了“十里人家二岸分,层楼高栋入青云”的诗句,让我遥想到“官船贾舶纷纷过,击鼓鸣锣处处闻”的繁华。是啊,江南之水从此过,折转北流数百年,该有多少故事,在这里发生!
清代时徽班进京,每逢龙山脚下,总要在城内的戏台上唱演。悠扬的南韵落地北方,将这片沃土浸润成了如今的“中国京剧之乡”。还有在龙山脚下的桑树园村,就是民族英雄张自忠的故乡,他抗击日寇,尽忠报国,名震华夏。当代的国学泰斗季羡林,也是从这龙山故土走出……绵延千米的土丘哟,时下被人改称龙山,不仅是诗意的感怀,更是人们对新时代这片热土必将繁盛的寄寓。
一桥飞度,长虹卧波;一水相连,串珠成链。离开龙山,乘车返回途径大桥之时,已是华灯初上。最南端的先锋大桥在璀璨灯光中,真的如长虹卧波,北向的临清大桥、高速公路大桥、京九铁路大桥依次排列,连接两岸,贯通南北。大堤之外,高楼鳞次栉比,万家灯火点点,与湛蓝天空的圆月,共托出世间和美,大运河发展战略的构想蓝图,正渐趋成真。
心中的土山,从我人生的启蒙点徐徐走来,历经岁月怀想,与时偕行。它从年少时一个人的奢望,变为如今大众的寻常。
(作者:马士江单位:河北省临西县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