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白居易《观刈麦》
老家是河南新蔡一个叫杨楼的村子。从汝南坐车,七十多公里的路程,长途客车坐了近两个小时,当我掂着装满母亲衣服的袋子走到村口,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杨百泉家的麦地里,一台雷沃牌的收割机在嘟嘟地叫着,地头路边站了七八个人,我想他们是在等收割机的。我给他们递烟,喊叔叫哥。杨连柱说,你回来晚了,你家的麦子都收完了,我看见你大在北地拉麦秸哩!杨百泉说,回来得正好,你东地里的麦子正收着哩……
啊?!
掂着袋子进村,那些花狗、黄狗、灰狗、黑狗跟着我汪汪地叫。走过村中的池塘,我们家的小黑、小黄也汪汪着冲到了跟前,我吹了两声口哨,两个狗东西才记起我是它们的主人,摇头摆尾护着我回家。狗是有灵性的,它们是乡村最忠诚的卫士。
父亲和母亲没有在家。把袋子放在堂屋门口,我去了东地里。父母正在割地头的麦子,好让收割机拐弯。母亲问乐乐(我的儿子)好不?我说好,还在想奶奶哩。母亲原来在照看乐乐,半月前才回来收麦。儿子两岁三个月了,我抱着他送母亲,看着奶奶坐车走了,小家伙还哭哩,不让奶奶走、不让奶奶走。
一台久保田收割机嘟嘟叫着开来了,机手是西头的杨卫民,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打了招呼,我给他递烟,卫民摆摆手说不吸了,西头还有几家在等着。父亲给他指了下机的地头,他就开着收割机下地了。和一把镰刀相比,收割机把麦秆成片揽进嘴里,把麦秸呼呼地吹出来,吐到地上;收割机硕大的舌头一卷,把一粒粒麦子吞进了肚里,在地里转了两圈,就把一堆脱了衣服的麦粒吐到了晒场里。日头落到树梢了,父亲留在场里,母亲回家做饭,我去二叔家的平房上把晒的麦子拢好。
二叔家在村子南头,有六间平房,前后三间,一个院子。二叔、二婶和弟弟都出去打工了,二妹春蕾在新乡读大学。两年了,二叔家的地、我们家的地,加起来有二十亩,都是父亲和母亲种的。每到收麦,父母收获着喜悦,也承受更多的辛劳。看到父母的白发越来越多,我的内心也盛下越来越多的悲和酸。
把麦子拢成圆圆的一堆,用塑料薄膜盖好,我又回到场里。地里的麦子已经割完了,场里有六大堆麦子,父亲让我在场里看着,他回家吃了饭再来换我。夜来了,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密密地挤在一起。在晒场里,成群结队的蚊子围着我飞来飞去,逼得我不停地拍打露在外面的胳膊。朝四周看看,近处远处都有收割机亮着灯在工作,夜色里的田野仍是忙碌的。
父亲抱着被子来了,我回家吃饭。吃完饭我给妻打电话,妻让我慢点干、别累着,儿子很乖地喊爸爸。挂了电话,看了一会沈从文的《边城》,睡意袭来,灭灯睡了。
母亲让我做早饭。五点多,她和父亲就去地里拉麦秸了。母亲知道我爱睡懒觉,她想让我多睡会。吃过饭已经八点多了,父母还没有回来。去二叔的平房上,把麦子晒开,然后我去了晒场。父母还在拉麦秸。那些麦秸是禁止烧的,在乡村公路两边的墙上,我就看到过“不着一处火,不冒一股烟”“谁烧罚谁,谁地里着火罚谁”的标语。那些麦秸被收割机咬碎了,一溜溜地散在田野里,趁早晨的露水没干,用四轮车拉出田野,好种秋季的庄稼。和那些偷偷排污、违规生产不顾河流腥臭、生命枯萎的企业老板相比,乡下的农人是很听话的,为了天蓝水清,他们可以多出些力气,多流些汗水。
太阳升高了,是个大好天,该晒麦子了。收割机吐出来的麦籽是半成品,麦糠、断了的麦秸秆、半头的麦穗等都混杂其中。场面子有点小,六堆麦子只能先晒三堆。挥竹扫帚扫净场面子,推架子车把大堆的麦子分成小堆,拉搂耙把小堆的麦子耙得薄厚均匀,再拿木锨把平整的麦子犁成一条条金色的波浪。麦子摊开了,让暴烈日头来烤,回家休息一会,到吃中午饭前再来“翻场”,让底下的小麦上来,上面的小麦下去。晒到傍晚,起风了,扬场了。把麦子拢成一大堆,父亲手握一把木锨,铲起一锨麦子向上一扬,让风把杂草、秕谷、灰尘吹到一边;那些麦粒便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爆豆似的活蹦乱跳着,亲密地挤在一起。母亲和我负责“打掠”,就是用扫帚轻轻地扫去麦粒堆上的麦鱼子。扬过的麦子干净多了,漂亮多了,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渐渐地长成了金色的麦丘。
三大堆麦子扬完,父亲累得长汗直流。父亲说要歇歇,让我和母亲回家做饭,我吃过饭来换他。父亲还让我回家看看电视天气预报,看明天有雨不。
回到家,新闻联播正好结束,天气预报说是晴天,没雨。吃了饭,我打着手电筒去晒场,走到池塘边的竹林,居然有一条红花蛇在路上爬,吓了我一跳。那条蛇有一米多长,刚刚爬到路中央,我用手电筒照它,它居然停了下来。脚边上就有成块的砖头,捡起来两块,那么短的距离,我相信能轻易砸到蛇头上。我已经不是打蛇的少年了,再说我曾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这种红花蛇是没有毒的,它们爱吃老鼠,它们待在谁的家里甚至会给这家人带来好运气。没有打扰它,我等了一会,蛇大概觉得不好意思再霸路了,才昂着头,扭着身子,摆着尾巴钻到竹林里去了。
清晨,我烧好大锅又烧小锅,小锅里是艾叶煮鸡蛋,这是豫南平原上沿袭的习俗。端午节就要到了,但收麦的日子太忙了,母亲是没有时间包粽子的。艾叶是一种香草,也算是对以香草自喻的诗人屈原的一种纪念吧。想想昨晚遇见的红花蛇,不知是否也和端午节有关啊。端午阳盛,万物阴虚,难道那条蛇也烦躁不安,要出来溜达溜达,享受一下夜的清凉?
地里的麦秸拉完了,麦子该颗粒归仓了。烤了两个日头,麦子透着金黄的光泽,咬一下发出咯嘣的响声。我们那儿的麦仓叫麦茓子,用一大块铁皮围成。和原来的竹茓子相比,铁皮既保持麦子的干燥,还能防止老鼠来偷食。“麦收热豆收凉”,从下午三点开始,一袋袋滚烫的麦子装到车上,再一袋袋扛下来,踩着茓子旁边垫的麦袋子倒进茓子里。天热人倍忙,一瓶凉茶喝完了还是觉得渴,汗水淹得双眼涩疼。可怜我还戴着镜片,汗水吧嗒吧嗒落到地上,不知道是否摔了八瓣。
拉完晒场里的麦子已经是五点多了,真是累得筋疲力尽。洗了脸和胳膊,还要拉平房上的麦子。百十斤的化肥袋子只能装半袋,父亲用一根粗绳拴着麦袋子朝下吊,我站在四轮车上解绳子,再把麦袋子整齐地摆在车厢里。扛麦袋子时,衣服像是泼了水一样粘在身上,还不能脱下来,不是怕晒黑,是怕袋子磨破皮肤,那才火辣辣地疼。扛到最后,倒跟自己赌上气了,不信扛个麦袋子就能累死人!龇牙咧嘴和疲劳做着斗争,弯腰弓脊把袋子扛到肩上,紧紧抓住袋子口,麦袋子像个被驯服的猴子一样蹲在肩上,做到了人袋合一。新闻联播结束,我和父亲终于把一万多斤麦子进到茓子里。
第二天上午,把晒场里的三堆麦子摊开,我去东窑厂的大水塘里洗了个露天浴;吃过下午饭,父亲就让我回去上班了。
三天后,天上落了一场急雨。担心晒场里的麦子,我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是母亲接的,母亲说我走的第二天父亲就把麦子进回家了,让我不要担心;母亲还说父亲请了大四轮耙地,一天就把地种完了,这场雨落下来,地里的种子正出芽,让我安心工作。挂上电话,我知道,今年的麦季过去了。
(作者:胡天翔 单位:河南省驻马店市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