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之前,我一直以为叮当河是世界上最大的河,也是世界上最好的河。
我的家乡清墩村在叮当河的西岸,而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很喜欢说——在叮当河的右岸。一个右字,就将叮当河的起源和流向说清楚了,这意味着叮当河是从北向南流淌的。
叮当河全长25公里,水盛时宽六七十米,北至善后河,南至新沂河。东西走向的善后河是苏北地区的一条干流,最后经连云港埒子口奔流入海。这意味着,叮当河是一条活河,自带海洋的气息。
这条活河养活了清墩村所在的龙苴镇以及伊山镇、小伊乡等灌云县的5个乡镇共计20万人,它也是灌云县城的自来水水源。此外,叮当河及其支流的灌溉排涝面积达70万亩。从这个意义上说,说它是灌云人民的一条母亲河,丝毫不为过。
不管怎样,叮当河至少是我们清墩村人的母亲河。甚至不能说是母亲河,简直就是太奶奶河了。打小就听说叮当河是清朝名吏刘墉、也就是民间演义里的“罗锅宰相”发动民工开凿的。刘墉是乾隆嘉庆年间人士,如此说来,叮当河迄今200多岁了。
每一次我站在叮当河边,见清流激湍,天光云影,似乎还能听见锹、镐和沙砾撞击的声音以及万千民工的号子声,这些声音从零零碎碎、叮叮当当,逐渐汇聚成巨大雄浑的声浪,像大风天汛期的叮当河水,穿越两百多年的时空轰鸣而来。
这条河流——尽管在漫长的历史上微不足道,在广袤的版图上不值一提,但它没有忘记塑造了它的万千民工们。它当然记不得每一位民工的名字,可它以民工们集体劳动的声音做了自己的名字:叮当。
据说刘墉一开始低估了开凿这条人工河的难度,不曾想到这片土地紧临岗岭地带,地下四处散落不规则的坚硬石块,那些锹、镐、锨插下去时,顿时一片“叮当”声,铁器毁损极快。这位倔强的“罗锅宰相”没有知难而退,最终发动了万余名“扒河工”,历经千辛万苦,完成了凿河任务。
当年那些“扒河工”,全部来自周边村镇,说不定我的祖先就在其中,因为我老家的祖屋距离叮当河不到两公里。可以想见那段时光里的场景:在苦寒的冬日——历朝历代发动劳役兴修水利通常选择冬季农闲之时,我的祖先和他的无数同伴们,用铁锹挖开地面,剔走石块,用铁锨将泥土装上木制独轮车,然后喊着号子,沿着坡道把泥土送到高处。在高处,他们呼哧出一串串白气,甚至能望得见家园。但他们不能回家,那一块块干涸的土地和饥饿的记忆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们黝黑的脊梁上。他们只能俯下身子,像野兽一样和大地较劲。在风刀霜剑中,他们用筋骨和血肉,硬生生地创造了一条生命之河。
他们中一定会有很多人在工程未竣工时死去,因为劳累,因为风寒,因为孤独。他们的血肉和灵魂,和永恒的日月星辰一样,映照在了这一条大河里,福泽两岸的子孙后代。
龙苴镇是一座古城,全境都在叮当河的右岸。龙苴的地形是西高东低,那里干旱少雨,人们看天吃饭。在未有叮当河之前,遇有大旱,颗粒无收是常有的事。而叮当河的横空出世,很快派生出如毛细血管一样的小小支流,润泽着这片久已干渴的土地。叮当河右岸因水而灵秀,因水而丰沃,很快迎来了人口的爆发式增长。
清墩村及南面的石门村、王范村等龙苴镇东部村庄,人丁日益稠密,稠密到原来的大庄已经住不下了。在我4岁时,我家搬到了更靠近叮当河的清墩村东北庄,父亲垒土造房,屋后就是叮当河的一条小小支流:马尾河。而我的外婆家,在小伊镇杨树圩村,屋前也是叮当河的支流:枯沟河。也就是说,无论我在家还是走亲戚,都离不开叮当河。那时候,我以为我一辈子都离不开叮当河的怀抱,走不出她的疆域。直到12岁那年,我去当时在苏北颇有名望的板浦中学读书,终于见到了比叮当河还要大的河,那也是她的本源:善后河。
后来,我读大学、工作,又见识了更大的河,还有海。这些水流滔滔的河、江、海,是我在比清墩村、龙苴镇大得多的地方看到的。叮当河由此在我心目中的神圣地位一度消解。蜗居城市后,我一度遗忘了叮当河。在21世纪初,来自它的消息屡屡刺痛我。像很多别的河流一样,叮当河上游的化工污染物和沿途的农药残留,让它面目全非。而伤害叮当河的,恰恰是它200多年来苦苦养育的人。它的很多支流一度断流休克,其中也包括马尾河。
好在警醒及时。灌云县政府近些年来不懈整治,引水疏浚,以鱼养水,两岸居民也深知不打药的有机庄稼更能卖出好价钱,也极少再见泼皮无赖在河里炸鱼、药鱼。人们开始用心反哺这条河流——人类与自然再次达成最初的默契。
前不久,在当地创业的同学郭君陪我共游了叮当河右岸清墩村一段。大自然就是这么宽容,短短几年时间,叮当河重现我儿时乃至梦时的场景:岸绿波清,鱼肥虾美,群鸟翔集……
不独如此,如今叮当河不仅是这条河流的名字,还成了一个声名鹊起的农产品商标品牌。在各式各样的展会上,我不止一次看到这个让我温暖而亲切的名字,它以漂亮的字体印在包装纸上。这个商标的背后,是叮当河沿岸五个乡镇数千亩的有机农田和数以万计的农人,在那些拒绝农药和化肥的农田里,按照现代的管理理念培育出来的禾苗。
分别时,郭君特地送我一些叮当河牌有机大米,还有咸鸭蛋、白米虾、杂鱼干。这些,都是叮当河的恩赐之物。它们的味道,应该和200多年前叮当河波澜初起时一样。
这味道,是自然的味道,是最本真的味道,包含着天地精华、日月恩泽。我的祖先们品尝过,我和同伴们品尝过,更希望叮当河两岸乃至更多的人们可以一直品尝下去。唯有如此,才不负那从岁月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息的叮当声。
(作者:杨占厂 单位:江苏省连云港经济技术开发区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