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奔波,总会认识不同的人。70多岁的李软林让我们大开眼界。
他家隔墙紧邻豫晋公路要道。坐在屋子里,高吨位的拉煤大车呼啸而过,除了耳朵受到刺激外,你甚至能感觉到坐着的椅子在震动。老李很容易沟通,闲聊中他给我们拿出来一本破旧发黄的1991年出版的《瞭望》周刊——我们大吃一惊,那上面竟然有他当年作为造林劳模的人物专访。
随着聊天的深入,眼前这位年龄虽高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渐渐地让我刮目相看。除了必要的问话,我们都不打断他,听他慢慢叙述他当年曲折、辉煌的经历。
俺村叫老富沟,这名字中听,其实是个严重缺水的穷山沟,祖辈们可能为了日子有个好盼头就起了这么个吉利名字,但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的人搬迁走了一多半。有次我去县城赶会,听人说到山西打工能赚钱。咱山里人有的是力气,到外边逛一逛,能赚钱还能长见识,咋不去?
1983年春天,我在山西打工的工地附近山沟里有个不小的林场,听说过去也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可那会儿一棵棵大树都有檩条那么粗。我眼气得不行,一有空就往那里钻,向护林人打听这树咋种、咋管理。回到工地我就琢磨:为啥人家的荒山能栽成树,俺那里的就活不成苗?光这样三天两头往外乡跑,终究不是个长久法子,为啥就不能试试?要想过好日子,还得把自己的老窝收拾好。有了这个念头,工活一到期,俺卷起铺盖就往家走。
说到这儿,老李挺了挺身,可能想起了当年那个激情的岁月,眼光里闪出了些许激动。
我打算上山栽树的事儿传出去后,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拉刺我、背后戳捣我,就连我那屋里的人也说这是瞎折腾。他们说得也在理儿,栽树又不是打个木桩钉个橛,种树离不开水,咱山沟里人畜吃水都不敢放开量,哪有给树苗喝的?
我这人倔脾气,认准的理儿八头老牛也拉不回。但要想在荒山上栽树,说起来容易,干起来一堆难呢。就说用钱这一条,工具、树苗、化肥、农药、请人帮忙,哪一样没钱能中?光靠我在山西打工挣的几个钱根本不顶事。没办法,只好去借。在这山沟里借钱可不比城里方便,借了东家借西家,借罢邻居借亲戚,村里村外我跑了个遍,信用社的门槛都快踢破了,还是不够。俺全家就从嘴里抠、身上省。
1987年春节前,我正在山上干活,孩子来喊我回家办年货,我这才想起来要过年了,便从邻居家临时借了5块钱。1988年春节,要不是老人送来10斤大米,全家老小过年就得吃粗粮。这么说吧,打1984年起,我家连续四年过年没割过肉,大人小孩没穿过新衣服,有五年八月十五没吃过月饼,上山栽树该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我东挪西借的钱都花在山上了,如果用在自家吃喝上,没准还会比别人日子好过些。可我琢磨,人这辈子就那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光讲吃穿,等老了回头想想啥值钱的东西也没给儿孙留下,那不白活了?
老李说到这儿有点激动,眼圈开始发红。
但栽树太难了,刨树坑,一镢头下去,火星直冒,镢头一蹦老高。一年当中,除农忙季节我都在山上。一上山,每天干十多个钟头的话,经常是两头见星星。说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一点也不假。夏天蚊子把你咬得睡不着,冬天手脚冻得裂口疼得人心慌。有一年热天,瓢泼大雨下了几天,我被困在山上下不来,带的干粮吃完了,柴火淋湿了,两天两夜连口热水也喝不上,那滋味甭提多难受了。雨停后,一看见心急火燎带着饭菜来寻我的那口子,我像遭了罪的孩子见了娘一样委屈极了,头晕得站也站不起来。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那两天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说到这儿,老李禁不住泪流满面。我们被他深深感染了,眼底也湿润了,同行的女同事赶忙抽了几张纸巾给他。
要想把树栽活,没水不中,水就好像养孩子的奶水,但栽活一棵树比养活一个孩子都难呢。俺这里没有地下水,村里的那个水池,是全村人畜的活命水,谁也不舍得用。我浇树用的水,得到村外挑。1984年栽山楂树时,我到离村4里远的一眼井挑水,每天20担,来回一趟8里山路,一天就是160里。回到家里,累得腰酸腿疼肩膀肿,扔下水桶往墙根一蹲,累得连眼也不想睁,碗也端不动,嘴都张不开。
每到这时我就发誓,明天就是老天爷抬着八人大轿来请,我也不上山了!可第二天一听见鸡叫,想起山上那一棵棵张着嘴要水喝的小树,我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上了山。现在掰着指头算算,我那些年往山上挑的水有近万担,走了3万多里路。和别人说起来,他们会打趣我在老山沟里快走了两回“万里长征”。为了种树育林,这些年我和家人没明没黑,不知遭了多少罪。
说到这儿,老李长舒了一口气。看到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了,我说:“老李,能不能带我们到你这些年植树造林的地方看看?”
“中,中!”老李忙不迭地说,脸上露出了笑容,眼里也有了兴奋和期待。
我们几个人挤坐一辆车,走过一段村村通水泥路,又开始爬坡驶入一段土路,到了更窄处,不得不下车步行。老李健步如飞走在前面,丝毫看不出70多岁的样子。这就是大山人特有的样子。
越往前走路越窄,但比较平坦,看上去是精心修整过的,走在上面不扎脚很舒服,更舒服的是眼睛,前面的山谷开始变得宽敞,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葱绿,一望无际。站在树荫底下,耳听着鸟声蝉鸣,吹着习习凉风,着实心情舒畅。
这山路就是我们这些年边栽树边慢慢铺成的,大概有十来里吧,可费了我们一家的老劲儿了。老李停下来望着对面郁郁葱葱的山林,满脸的自豪和幸福。
这一片大概有将近100亩,以前全是荒山秃岭。里边稍微平点的,我们就想法拉土平整成梯田,大概有将近200块儿,现在都能种庄稼了。夏天雨大,你既得防水还得存水,这些年我们全家起早贪黑加固渠岸有好几千米哩。
我看了看路边蔓延到远方的用大小碎石垒起来的渠岸,整整齐齐,错落有致。在没有机械全靠人力的情况下,老李一家经年累月所付出的艰辛真的让人震撼。我们感慨长城雄伟壮观,叹服故宫巧夺天工,如今,劳动人民的匠心精神不就在眼前吗?
这些年,我和家人用坏的工具,光镢头就有近百把。到了秋天你再来,我带你到对面的林子里走一走。我在里面挖了10多万个育林坑,用石头砌成了4000多个栽树的小平台。秋天坐在那上面,吹着山风,得劲得很呢!和那些用坏的工具比起来,你说哪个更值?
山沟的邻居见我治山栽树尝到了甜头,也想跟着我干。我对大伙说,只要想干,对谁我都愿意帮忙。农具不够来我这儿取,不会剪枝治虫我去教。你想想,在我最缺钱的时候,是他们帮了我的忙,现在我条件好了,他们需要我帮忙,我能打退堂鼓?为了让乡亲们用上水,我在东岭修了个水池。我的自留山1986年就绿化完了,这几年干的都是别人的山地,但最后,都是要留给子孙后代的,都是要给国家的。
老李的最后两句话,让我的胸口有股热浪冲来荡去。
老李常走山路,步子快,我紧赶慢赶算是没被落下,两名同事腿脚不灵便,又被山里的蚊子叮咬,早被甩得没了影儿。想想老李当年几天几夜受困于风雨山林,那种劲头非常人所能及。
这么多年来,这里有几千亩荒山栽上了树,单我家栽的山楂树就有好几万棵,松柏树20多万棵,开垦和修复的耕地、打的粮食就不用说了。现在就是缺水。这些年,我和老伴修复了12眼旱井,建了一个水池,缺水问题算是基本解决了。一到春天,山上再也不是光秃秃的,到处都绿成了一片,看着都喜人。我栽的那几十万棵树等于一个“绿色大银行”,现在这里已经归国家了。
走到“公益林区”标志牌处,老李停下了脚步,情绪有点低落。
这么多年因为贷款植树,儿女都回家种树,或者打工替我还账。闺女出门了,老伴今年春天也去世了,我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自打跟我种树开始,不管别人怎么说,风里雨里的,再苦再累,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地跟着我。如今她也走了,全家就剩下我孤零零守在这儿……好在,我也不孤单,对这些树感情深着呢,它们都是我的孩子!
我突然想起刚才在山里看到一块儿平整的梯田里有一座孤零零的新坟,也许那就是老李的老伴长眠的地方,也许老李还想让她常伴着他,和他一起守望着这块儿土地,这样能天天朝夕见面,他也不会孤单了。
送老李回家的途中,他说家里条件不好,执意要请我们去饭店吃饭。看得出他的真心实意,但我们不想再麻烦这位敦厚的造林者了。
回去的路上我对同事感慨道,老李是个“人物”,他虽然活得很平凡,很普通,甚至很卑微,但活得有价值、有意义,因为他有毅力,有志向,能坚守。他给这个社会留下了许多不可复制的东西,给这个星球,更留下了一片绿水青山。
回去的路,我们越走越温暖。
(作者:王一心 单位:河南省辉县市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