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伫立鸿鹄桥上。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大美河山尽收眼底。烟柳、游人，桥上人来人往，桥下画楼行舫……多少陌生或相识的人，在此相遇又离别。终才发觉，难忘的不是桥，而是桥上邂逅的那个人。
一座桥，一道景。千姿百态的身影，或短或长，或平或拱，如浅浮水面的游龙，又如月色掩映的飞虹。然而桥景之美，远不止桥本身。“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是陆游所见的桥下流水；“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这是李白轻抚的桥畔垂柳。桥景之美，在于浑然一体。缺少风景的桥，平平无奇，黯淡无光。而没有桥的风景，更仿似缺少了灵魂。唯有桥景合一，方才焕发出惊世之美，也令世界为之沉醉。桥离不开风景，亦离不开行走的人。没有人走的桥，便没有了实用价值，更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故事。
桥，在中国文化长廊和民族心理中，极富魅力。杜甫的“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白居易的“晴虹桥影出，秋雁橹声来”，欧阳修的“波光柳色碧溟蒙，曲渚斜桥画舸通”，就描写了水光山色与桥共同构成的美景。“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则更多地表露出乡间隐者怡然自得的洒脱悠闲。当桥超越了它自身的实用功能时，留给我们的则是充满诗情画意的遐思，何等奇幻深邃！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关于桥的记忆。“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写《断章》，意不在桥与风景，在于伫立桥上的佳人。“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徐志摩写《再别康桥》，意在表达对往昔生活的怀恋。桥，不只是一座建筑，更是情感与记忆的载体。每当你想起那座桥，真正难忘的，其实是那段记忆。沈从文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地方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桥，是人因缘际会的纽带。擦肩之际，一眼万年。许仙与白娘子，相遇于断桥，亦埋葬于断桥旁；牛郎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这些故事，虽是传说，却必定有现实的投影。也许你也曾在桥上，邂逅一生所爱；或是在黯然神伤中，送别远行的亲友。桥上，不仅有风景，更有彼此在乎的人。“我打桥上走过，不记得众目交错，却唯独记得你的回眸。”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是人类面对自然表现出的大胆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曹操唱吟“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李白吟出“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陆机叹“怨彼河无梁，悲此年岁暮”，都是无路可走时的悲凉；而元代刘百熙的“水从碧玉环中过，人在苍龙背上行”，宋代赵州刺史杜德源的“驾石飞梁尽一虹，苍龙惊蛰背磨空；坦途箭直千人过，驿使驰驱万国通”，都喊出了纵横江湖的豪迈。
桥是和平的象征，是互联互通的握手言和。唐太宗时，突厥族可汗颉利率十万骑兵南下，长驱直入渭水便桥北，威逼长安。唐太宗带六骑至便桥南，隔水责问。最终双方达成协议，在便桥上杀白马、立盟约，这便是有名的“渭水之盟”，从此唐和突厥和平相处。
桥还与民风民俗联系在一起。潮汕民俗文化中就有元宵节期间的“行彩桥”活动，黄梅戏中也有桥头观灯的故事。桥梁上“合境平安”“竹苞松茂”“富贵吉祥”“国泰民安”等字样的标旗彩幅，表达了人们对今天幸福生活的喝彩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桥头相识相会，更是演绎出几多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
桥，见证了爱情的忠贞。曹丕有诗“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河梁即指桥梁。李白也有“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的佳句，说的是《庄子·盗跖》中“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的故事。
灞陵桥边多古柳，春风披拂，飞絮如雪，折柳相送，黯然神伤。雍陶诗曰：“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离恨”本不可见，诗人却化虚为实，以有形之柳条写无形之情，不禁让人想起一个又一个河梁送别的故事。
桥，见证了历史的兴衰。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写尽唐代扬州的繁华，而姜夔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则已经是繁华尽去的凄冷了。生活在晚唐的雍陶来到天津桥畔，目睹宫阙残破，挥笔写下：“津桥春水浸红霞，烟柳风丝拂岸斜。翠辇不来金殿闭，宫莺衔出上阳花”。同是安史之乱后的李益，也同样写了天津桥：“金谷园中柳，春来似舞腰。何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
桥是漂泊中的一处驿站。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枫桥侧畔的夜半钟声，总是敲响羁旅游子的寂寞哀愁。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写尽了天涯游子乘着清晨月色出发，急欲归乡的情状。漂泊天涯的游子，面对行旅中酷似故乡的“小桥流水人家”，恐怕更会平添几多思绪与哀愁了。
也许你也曾会有过交织着欢乐和痛苦的魂断蓝桥，也许你也会有徘徊在自由和责任之间的廊桥遗梦；或许你的事业正在飞夺泸定桥，或者正迷茫地站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人生断桥。小时候，我们经常听大人们说“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其实他们多数人可能一辈子只是在同一座桥上走过无数次而已。常常地，我们每个人都是以有限的见识，去诉说无边的偏见。
桥的存在和意义，正如丰盈之于碎片，葳蕤之于荒漠。从桥上走过的人，心里不断刻下桥的印记。那些物，那些人，都将作为桥上风景永存，组成记忆中最美的画面。蓦然回首，会发现漫漫的人生旅途，也许精彩的瞬间，其实都发生在桥上。
（王建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