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文体中,寓言是最为神奇的一种。寓者,寄也。所谓寓言,是以假托的故事或拟人的手法来说明某个道理或寓意,让小故事蕴含大道理,把大道理形象化、艺术化,从接受美学上讲,更容易为人们理解和接受。《庄子·寓言》中讲,“寓言十九,重言十七”,意思是寄寓的言论十句有九句让人相信,引用前辈圣哲的言论十句有七句让人相信,这就是寓言这种文体的神奇之处。
虽然寓言都是用假托的故事在讲道理,但这种假托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某一个体的经验展现具有普遍性的道理,比如,出自《列子·说符》的“疑邻盗斧”:“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斧,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行动、颜色、动作态度无似窃斧者也。”这种遇事胡乱猜疑的做法在生活中很常见。
另一种是用一个虚拟的故事推演出可能的结果,比如,出自唐代《枕中记》中的“黄粱一梦”:卢生在邯郸客店遇道士吕翁,自叹穷困。吕翁取青瓷枕让卢生睡觉,这时店主正在煮小米饭。卢生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直到80岁,但一觉醒来,店家的小米饭还没熟。借助一个虚拟的人物,推演其中一种选择下的人生故事,最终讲述的是幸福生活不是可以靠虚幻的美梦得来的。
1.
寓言创作的领域还有生态环境。面对生态环境问题,人类同样意识到作出选择的重要性和结果的不可逆性,生态文学应运而生,生态寓言因此成为作家们为了让更多的人真切地感受到生态危机,自觉或不自觉运用的一种文学形式。我们可以把《山海经》中的一些故事当作生态寓言来读。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共工触天、鲧禹治水……这些神话以故事的形态记录了史前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争斗。
在中国文学史上,生态寓言第一人非庄子莫属。早在两千多年前,庄子便已经先知先觉地讲述了众多优美而富有创见的生态寓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中的这一名句集中体现了庄子的生态观。《逍遥游》中樗树的故事可以作为庄子生态观的一个注脚来读。古之樗树,即现在所称的臭椿树,是我国北方常见的乡土树种。一次,惠子告诉庄子:“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在惠子眼中,樗树是大而无用的一种树。然而,在庄子看来,像这样的树,不会遭刀斧砍伐,人可以“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这就是它的用处。在庄子的寓言里,无论动物、植物,都是具有人格,是能和人类对话的,与人类同属自然并共同阐释天理的平等的物种。“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在《庄子·盗跖》中,他如此描绘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景象,并推崇这样的道德。庄子关于自然价值及其与人类生态关系的主张是超前而智慧的。
近代工业革命,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容忽视的环境问题和生态危机,包括生态寓言在内的生态文学成为众多作家自觉耕种的园地。
美国科学家和环境保护主义者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是西方现代生态文学的代表。书中《威斯康星州》一篇里讲述了一个“沼泽挽歌”的生态故事。一个远古大湖残留形成的沼泽,生长着落叶松、云杉、莎草、羽叶蕨,鹤群每年春天都会来到这里繁育后代。不太久远的某个大旱之年,有人在落叶松林里放了一把火,清除掉死树后,这里变成了一片旱涝保收的草场。于是,人们开始定期带着火与斧来到这里,辽阔的沼泽上便星星点点地布满了草场。人类逐利的天性让新来的领主们并不满足于此,他们开始挖沟开渠、排水造田,试图扩大收益。然而,这些投入巨大的辛苦劳作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收益,反而使泥炭层干涸、收缩、起火,田地和牧场被烧得满目疮痍。无奈之下,人们不得不堵塞排水沟渠,退地还水,让沼泽地重新恢复……
这是一个关于人类对大自然改造失败的真实故事。正如作者所说:“所以故事总是在自相矛盾中结束,无论是沼泽的故事还是市场的故事。”但这并不新奇,这样的故事在人类的历史中并不少见,只有当我们具有生态保护意识时,我们才可能把它当作生态寓言来读——在这个真实的生态故事中,同样寄寓着人类在惨痛教训中获得的可贵的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
2.
一位老人孤身在海上捕鱼,84天一无所获,等终于钓到大鱼,用了两天两夜才将其刺死。返航途中突遭鲨鱼袭击,经过一天一夜的缠斗,大鱼仅存骨架。但老人并未失去希望和信心,休整之后,准备再次出海……我们可以在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读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被打败。”正是这种人生态度赋予了小说主人公勇敢、自信、永不言弃的性格特征。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与自然的关系越来越引起大家的关注。人对自然的征服欲望越来越大,自然对我们的报复也越来越强,人与自然不和谐的一面也就随之显露出来。与那些仅仅把海洋当作一种可以获得很多经济利益的主体不同,老人以爱、尊重和敬畏的眼光看待海洋。
李娟的散文《木耳》也可以当作生态寓言来读。在阿勒泰深山的森林里,“有一天木耳来了”。木耳的出现,就像蝴蝶的翅膀,引发了连锁的反应:起初是少数人去深山采野木耳,随着野木耳售价的不断攀升,人们源源不断地涌来,纷纷扛着行李投入山野,越来越多的人以采木耳为主业,同时又开始挖党参,挖虫草,挖石榴石,“由于破坏草场植被而引起的纠纷接二连三地发生着”,“河边的树林里堆满了以塑料制品为主的垃圾”,还有人打野味、用雷管炸鱼,人们分成几派,彼此仇恨。这个时候,木耳的用处已不是用来吃的,而是“作为礼品和一种时髦的消遣物”。进入木耳出现后的第三年,当地爆发了牲畜大规模的新类型瘟疫,但瘟疫也没能阻止采木耳的行为。直到“木耳出现后的第五年或第六年——再也没有木耳了”,只留下河边的垃圾仍然在堆积和蔓延……
李娟以细腻的笔触,写了一个完整的寓言。大自然给了人类“木耳”这样一种馈赠,这种远离世事,生长在森林隐秘角落需要人类费劲寻找的无辜植物,给附近的人们带来致富希望、竞争意识以及龃龉、龌龊,刺激人的欲望膨胀,引起人际关系崩坏,导致对大自然的粗暴破坏,然后木耳仿佛从来未出现过一样,凭空消失。作者并无任何劝谕,她只是提醒人们:“但总会有什么更为强大更为坚决的意志吧,凌驾在人的欲望之上……”凌驾在人的欲望之上的是什么呢?应该是自然法则。如果人与自然不能和谐相处,则必然会触动自然法则,遭受大自然的报复和惩罚。
梁漱溟先生曾讲,人一辈子要解决三个关系:先要解决人跟物之间的关系,接下来要解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最后一定要解决人和自己内心的关系。人和物之间的关系,往往被理解为侧重于人和物质之间的关系,却忽略了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亦包含其中,甚至是处于最前端、最基础的位置。然而,天不能言地不能语,对于生态环境问题,人们容易后知后觉甚至视而不见。“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几千年前,中国哲人已经总结出的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在今天,仍然需要我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故事将之讲开来、讲下去,讲给每一个人,讲给明天和未来。
“你知道吗?鸟类是可以长距离飞行的,但蚯蚓并不能依靠自身力量漂洋过海。如果你在墨西哥找到的一种原生蚯蚓和大洋洲的某种原生蚯蚓近缘,大陆板块漂移会是唯一的解释。”这是著名的自然文学作家艾米·斯图尔特的作品《了不起的地下工作者——蚯蚓的故事》中的文字。在这本俏皮的小书中,艾米·斯图尔特带我们经历一场地下冒险,寻找我们星球最重要的守门人——卑微的蚯蚓。她揭露了我们脚下错综复杂的生物网络,观察着自家花园与蚯蚓箱内成千上万条蚯蚓,考察了蚯蚓在科学前沿作出的贡献——从有毒化学物质清理到关于再生的研究。
“一个人可以用一条吃过国王的蚯蚓作饵钓鱼,然后把吃过这条蚯蚓的鱼吃入腹中。”蚯蚓,这些细小的生灵对生态系统有着深远的影响,它们消灭植物病菌,翻动泥土,改造森林。它们甚至是两次大灭绝事件的幸存者,其中包括导致恐龙灭绝的那一次。
大自然总有我们看不见和无法理解的奥秘,所以艺术家们需要借助生态寓言来展示生态环境中五彩斑斓的故事。
3.
生态寓言类作品浩如烟海。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教堂尖塔》是一部具有生态意识的寓言作品。现实世界的索尔兹伯里教堂尖塔是建筑学的奇观,巍然屹立在并不坚实的沼泽地上;小说虚构世界中的尖塔则像“向上喷发的瀑布”,是教长乔斯林盲目的利己主义的象征,最终因为没有牢固的地基而倒塌。尖塔的建造是人类以上帝的名义掩盖自己的私欲,永无休止地征服自然的象征,尖塔的倒塌则象征着自然对人类的惩罚。自然是沉默的,但它并不会永远臣服。人类对自然过度的征服最终会招致自然的愤怒,愤怒的自然会给予人类严厉的惩罚。
追溯历史,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从原始和谐、分离对立到反思后的重新和解三个阶段,被誉为英语文学中“最伟大的生态寓言”的《古舟子咏》就是这一发展历程的写照。这部微缩的人与自然关系史既是历史的总结,也是人类违逆自然的一个教训。通过发掘诗中承载的历史,探寻《古舟子咏》中的生态意识,可以了解诗人尊重自然、敬畏生命,努力寻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伦理观。
今天,生态寓言作品因为对环境的预测与忠告,也被称为启示录作品。1999年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推出了生态寓言小说《玛拉和丹恩历险记》。这部史诗般的小说描写了人类遭受毁灭性生态灾难的未来情景,映射了当今的现实问题,深受读者喜爱。随着生态危机加重,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生态批评逐渐成为非常重要的批评方法。生态批评主要探讨了文学与环境的关系,以此唤醒读者的生态意识。
电影《阿凡达》用丰富的想象力与奇异的创造力向大家展现出一幅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旖旎图景:梦幻般的潘多拉星球上,原始的自然生态与纳威人相融相通,浑然一体。晶莹剔透的圣母、旋转飞舞的精灵、展翅翱翔的魅影……人与自然在这里沟通能量、交换信息、休戚共生。电影主人公萨利是前海军陆战队队员,作为一名士兵,他代表着杀戮和荼毒,而他断掉的双腿隐喻着他那残缺不全的灵魂。当他进入潘多拉星球,以阿凡达的身份生存时,却有了直立行走的能力,这象征着他融入自然后灵魂的返璞归真以及自然对他的接纳包容,继而成为一个身体健全、灵魂干净的人。
人与自然的关系长久以来一直为人类所探讨:究竟是谁在征服谁,谁又凌驾于谁之上?历史上,人类在探索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已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阿米蒂是一座依靠海滨旅游业而得以兴旺的小镇,一条吃人大白鲨的出现在小镇上引起轩然大波。以市长沃恩为代表的政客和商人逼迫警察局局长布罗迪开放浴场,致使鲨鱼吃人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彼得·本奇利的《大白鲨》为我们展现出了人与自然强烈碰撞的景象,“极其成功地将惊险故事和道德寓言结合起来”,反映了“社会的、政治的和心理的冲突”。事实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非对抗性的,它们只是存在于同一矛盾中的两个方面。这两者只有和谐共存,才能达到双赢。人类只有正确认识并且尊重自然的客观规律,才能更好地利用自然造福自身。
(刘晓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