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8岁,他54岁。
别人都喊他金三爷,我那时还小,并不知道到底是金三爷还是晋三爷,索性就随性地称呼他。那是有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和表哥举着半人高的糖葫芦,一块一块数着街上的青石板玩跳格子。表哥说去大闸口看舞狮子跑旱船吧,今天人肯定多。到了大闸口,水泄不通,什么也看不着,我便和表哥顺着大闸口的防护铁链一路溜达,走到若飞桥。表哥问我:“小溢子,知道为什么叫若飞桥吗?跟你说吧,在民国时候,淮安苏皖边区政府为了纪念‘四·八空难事件’遇难的王若飞烈士,才在大闸上修的这个桥,是个古董桥。”“古董桥?古董是什么?”“你不知道什么是古董?走,带你看古董去。”
我跟着表哥顺着若飞桥的马路牙子一路溜达,路边都是些卖劳保手套渔网改锥、榔头铁锹皮尺笼屉的,俨然一个杂货市场。走到一个摊子面前,咦?这些都是什么呀,像钱又有孔,还刻有汉字。我好奇地蹲下来一枚一枚拿在手心辨识。“哈哈,这叫铜钱,这就是古董,古时候的人就是用这个买东西的。”我抬起头,老板慈眉善目,像个弥勒佛一样,就是有些胡子拉碴,一笑起来,两颗包金门牙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说:“喜不喜欢啊,感兴趣可以买一个玩玩,也不贵,两毛钱,今天我还没开市,你要买一个今天三爷再送一个给你。”两毛钱,够买一纸包椒盐花生了!但我还是莫名地被这个小小的铜钱吸引了,拿起铜钱从中间的方孔望去,行走的路人,过往的车辆,仿佛都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回家的路上,手里攥着两枚铜钱,喜形于色,仿佛拿着价值连城的宝贝。谁知,一回家就被老爸一顿骂:两毛钱买这个破玩意!他还说过去踢的毽子里包的都是铜钱,哪是什么稀罕物!不过,自那以后,这两枚铜钱我便一直揣着,慢慢地都有了包浆,由土黄色变成赭石色。
8岁的孩子哪知道买东西,三天两头去三爷那里,是想听他说书聊典故,慢慢成了忘年交。后来才知道,他叫晋三爷,老家是山西的,在家行三。他没什么手艺,就会鉴定古董,于是成了个走街串巷“铲地皮的”——古玩行里对收古董的俗称——低价收高价卖赚个差价。
晋三爷挺实在,客人真心喜欢的东西他都会半卖半送,关键他还把自己的古玩知识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一到周末,我就会在晋三爷摊子上呆半天,听他从汉代五铢钱一直吹到大清宣统通宝,从战国陶罐排到青花五彩,从明式黄花梨圈椅侃到民国红木缠枝如意云石太师椅,一路金戈铁马,一路颠沛流离,一路浪迹天涯……
再后来,淮安有了文庙古玩市场,那些在若飞桥附近的地摊都消失了,也不知道晋三爷去了哪儿,竟十来年没见过他一面。
后来,我家的丫头三岁了,我也会带她到若飞桥,给她讲若飞桥的历史,走到那条熟悉的街巷,告诉她,爸爸曾经在这里认识了晋三爷;还会带她去古玩市场,告诉她汝窑钧瓷、斗彩青花、书画杂件……
有一天,就在文庙牌坊下面,我看见一个穿军大衣抄着手晒太阳的老人,眉宇间的皱纹刀刻一般。这不是晋三爷么?他也认出了我,一老一少两个人几乎喜极而泣。丫头喊他老太爷,他用手轻轻地拍着我家丫头的小脑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慈爱的光。他的手粗糙得很,骨节好大。小丫头调皮,把晋三爷干裂的手背皮肤拉得老长老长……
改天,按晋三爷告诉我的地址,我带着丫头去他家拜访,还带了他最喜欢的猪耳朵和洋河大曲。晋三爷老伴早已去世,唯一的儿子在1998年抗洪抢险中英勇牺牲,他把“光荣之家”的牌子放在老伴和儿子的遗像前。院子里生长着一棵老槐树,厚厚的槐花在黄昏里随风低吟,满院飘香。
我们围坐在院子里那个小方桌边,三爷说:“小子啊,难得你还能挂念三爷。看你现在事业有成,虽然三爷我是孤身一人,老伴走了,儿子没了,但是看见你,心里高兴啊!”说完,他一口干了杯里的酒。“三爷,您慢着点喝!”“没事,好久不喝了,这酒,是真香啊,哪天我死了,你得给我捎上几瓶。”
“老太爷您不会死,您要长命百岁呀!”丫头说这话让三爷着实开心,乐呵呵又干了一杯:“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赶上今儿高兴,我多喝点没事。”
那天,我们聊了好多,回忆了好多。聊着聊着,晋三爷的眼眶子就湿润了。后来,看着三爷抱着丫头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用粗糙的大手捏着一撮槐花放在我家丫头的手心,那痴痴的眼神让我的心骤然间莫名地颤抖起来。猛然发现,时光如梭,昨天还是无知童子,而今我已到中年,或许不久,我也将成为鹤发老者。看看三爷,再看看丫头,生命就是这样一茬茬去,一茬茬来。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作者:杨溢 单位: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