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钳工学成“万金油” ——学徒往事系列之三
2022-05-30 09:40:00  来源:检察日报

  旧时记忆阿筠摄影作品

  1978年的新年刚过,田野覆盖了白雪,空气格外清新舒爽。换了母亲新做的软和棉袄,背了一大摞煎饼,脚蹬父亲快老掉牙的国防自行车,爬过溜光打滑的烟塚铺和竹寺沟两大崖头,激动而又气喘吁吁地奔向供销社南边的后厂。

  又怎会不激动呢?在化肥厂轰鸣的机修车间,在鞠师傅他们手把手地教授下,初步掌握了车床的操作加工要领,总算没白抹油受累,付出了那件浸透了油污的旧棉袄也值得。

  前些时回厂,正指导安装那台簇新C616车床的吴店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王你和赵凯都好有福气,咱们后厂鸟枪换炮,头一回进了这么先进的机床,就等你俩学成归来大显身手!当时给我的压力好大,整日提心吊胆的,唯恐学不好,回来丢脸。如今有三个多月的操作经验,有化肥厂师傅的法宝,心里像长了竹竿——直壮了。摸摸背包里那分别用于外径车丝、扩削内径和内径车丝的宝贝刀具,心里更为踏实。

  1.

  刚下过大雪的缘故,街上除了觅食的麻雀,不见行人,空落落的。推开供销社后厂维修门市门扇,没见维修农具的客户,十分冷清。“叮当,叮当……”唯有车间南头西耳房红炉间里,频频传来节奏分明的铁锤敲打声。

  进门环视一周的我,发现车间里少了什么,对了,少了那台新车床!一个月前就安装好了的,咋都蒸发了呢?我急匆匆挑开门帘,钻进热闹的红炉间。嚯,赵文学师傅在掌钳,王明臣师傅抡着八磅锤,李纪玉、马兴彦师傅挥胳膊争论着什么。“小王回来了!”搁下铁锤的明臣师傅先看到了我,高叫一声,抢前一步,攥住我手,好热,好疼!兴彦拍我一巴掌,说先去宿舍放东西吧,就抢过我的包和行李。

  “车床呢?”我急火火地问。师傅们一愣,不知说什么好。“放下行李,去跟店长报到吧,他知道车床弄哪儿去了。”年龄偏大的纪玉师傅说着,领我走出热腾腾的红炉间。

  工友们住在院子柳树下的北房,是两大间集体宿舍,放着三张双人床。我扔下行李,就去院子西房敲吴明善店长的门。大白天房里开着灯,吴师傅正伏案看图纸。

  我叫了声吴师傅,他答应,让我坐,却没抬头,继续看桌上图纸。

  “回来了好,先歇歇。”吴师傅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着我。跟我说话,有点心不在焉。我说,“吴师傅,我不累,我想接着干活儿!”

  “让你干点什么呢?车床……”我急切想听的就是那车床哪去了,可吴师傅欲言又止。

  “供销社设这便民服务的后厂本就有争议,你看,车床装上屁股还没热乎呢,又被收走了……”吴师傅前边的话,我几乎没听懂,可这车床被收走,却像锤子砸在我手指上——生疼,冰凉。完了,学徒归来,人还没上岗,就先失业了。

  “小王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车床没了,还有研磨柴油机喷油头、维修农机具、拆装自行车,反正活儿挺多。你是高中生,怎么也适应得快。”吴师傅安慰说。

  农机维修手艺,我是白脖子;钳工技术,我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也许有大半个高中毕业的经历,老师傅们都愿意我去他们各自的班组。“让小王从钳工的基础学起吧。”还是吴店长懂我,让我从学拆装和维修自行车入手。

  “车工全天站,腰杆要累断。钳工要动脑,手脚歇不了。”化肥厂学徒时,曾听师傅们这样评价车工工种。他们说,车工一站一天,就一个字:累!我那时站着逐渐习惯,还没觉出车工多劳累。受不了的,只是车间里的各种轰响。

  记得上学写作文,总用“轰鸣”一词来描写机器的动静。其实,不同机器就像不同的鸟儿,会发出不同的鸣叫;车床也一样,不同型号的车床工作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吱——”这是切削钢铁工件时的声音,那可是钻耳朵的尖叫;“沙,沙,沙”,那是切削铸铁工件声,绵软,厚道,像行走在沙石里;“吭哧,吭哧”,这是C30这台“老牛”在啃吃铸铁大工件……化肥厂机修车间连通的大车间里,蹲卧着车床、铣床、钻床、刨床等大小十几台床子,奏出宏大而嘈杂的交响曲。一个月后,耳鼓就逐渐接受了这车床的喧闹声,有时,还感觉恍若投身在鸟儿群集的林间。

  整日置身这复杂的声响里,偶尔缺了,还不习惯。比如午饭后,师傅们去凑堆打牌,独坐车间的我,却受不了那悄然降临的寂静,那寂静会让人心里莫名发慌,只好独自去厂区里转悠,去看鸡肠子一般密布的管道,若不是有大喇叭播放着电影《上甘岭》主题曲的抚慰,真会晕眩在刺鼻的氨水味道里。

  2.

  回供销社后厂上班,锉,锯,磨,扳……天天围着装有两个台钳的大黑桌子转。师傅说,我这学的叫钳工。天天开钳、紧钳的工种就是钳工,我想。

  “紧车工,慢钳工,不紧不慢是铣工,吊儿郎当干电工,不要脸的是焊工。”帅哥赵凯,聪明又调皮,办事麻利,巧话笑话张嘴就来。我问他,焊工咋就不要脸了?他说:“你看兴彦师傅,干电焊气焊时,都得捂着工作帽,哪还有脸见人?”

  “就你有脸!”胖墩墩的兴彦师傅抓起焊条就来追打凯哥。

  外行看来,学钳工,也好神圣。按我娘的话,什么工也强过做面工,当了火头军,你就甭想说媳妇了。可饭店里的大师傅们也都没打光棍呢,我的话,把娘噎得没接上话来。

  钳工没学几天,被喊去组装自行车。撬开硕大的木条包装箱,撒出一地油乎乎的纸包零配件。各工种的师傅们停下活儿,围上来打突击。给车轴头抹黄油上钢珠,给车圈上辐条紧辐条,而后老师傅把上好辐条的车圈平衡圆了,再上内胎外胎,充气,插车把,装后座,一天时间,二十多辆完整的车子,柳树下齐刷刷停了两大排。那可是锃光瓦亮的山东青岛大金鹿。

  “试车!”吴店长一下令,长条的师傅,滚圆的师傅,麻麻利利跨上新车,绕着院子里转圈。赵凯、兴彦俩师兄一眨眼工夫,骑出院子,跑上了大马路,惹得吴店长扯着嗓子喊:“又撒欢了,回来,给我回来!”

  明白了自行车的五脏六腑,再来维修客户推来的病车子,就不再无从下手。摇摇车链,按按轮胎,松抬手刹,骑上试试,病车的症状能摸出个七七八八。至于剥胎、补胎、上胎,更换车链和断了的辐条,易如反掌。修得了自行车,给小推车、地排车,甚至大马车更换铛碗、钢珠、辐条和轮胎,也不在话下。休班回家,把父亲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老古董车子上上油,紧紧松动的螺丝,充充气,把父亲喜得直咧嘴,父亲可是不苟言笑的老夫子!

  兴波师傅是位无线电迷。他的工作台上,满是拆开的小喇叭、收音机、电唱机,我这数理化盲,看着什么电阻、二极管、磁铁就头疼,他让我试试,我哪敢伸手!他教我看收音机电路图纸,从拆卸安装入手学习维修。

  圆脸盘的兴彦师傅,人和善,开口带笑,是资深焊工,电焊、气焊样样在行。整天面对瘸腿断胳膊的农具,施展他的绣花功夫,焊接包扎,妙手回春。他让我学气焊油桶、氨水桶。一下手,火候没控制好,把油桶上豆粒大的破洞喷成了鸡蛋大。

  “别心急,得微火烧起,待铁皮微红,赶紧烧焊条……”不一会儿,兴彦师傅就把那鸡蛋大的洞口焊补起来,拿铁锉锉了焊点,喷了绿漆,成了只新桶。

  最热闹的地儿,要数红炉房。深冬早春室内冷,大家有事没事就往里头钻。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总掺和着家长里短和鬼神狐仙。店长吴师傅找不到员工,就敲红炉房的后墙,聚堆的师傅们一个个像《西游记》里的弼马温,蹑手蹑脚,赶紧溜回岗位去。

  店长吴师傅慢声慢语,却句句掉地上砸个坑。他是供销社领导挖来的大能人,是后厂的台柱子。大家敬畏他,理由是他眼太毒,一眼就瞅透你肚皮,能看清你有几根花花肠子。他绘图纸,能操作,钳工、焊工、车工、农机维修样样拾得起、放得下。细心的同事还有个新发现:每天天放亮,吴师傅闭门朗读《红楼梦》。有次晚上柳树下纳凉,吴师傅跟南院里酱醋酿造厂负责人老马聊金陵十二钗,老马提哪钗,吴师傅应声背出那钗的判词,惊讶得我们一愣一愣的。

  有人说吴师傅是万事通。装自行车时,几位年轻师傅戳七闹八,吴师傅没批评。晚饭时,他说,谁能说出发明自行车的人,奖他一瓶烟台芝罘啤酒。马师傅说,木匠的祖先鲁班算一个。善谈三国和水浒的李师傅说,发明木牛流马的诸葛亮算一个。吴师傅微微一笑说,咱国家发明木制两轮车的是清朝康熙年间的黄履庄,可他的车是手摇传动。发明脚踏传动的,是法国人西夫拉克。说完,奖了李、马师傅各一瓶啤酒,问我们几个可也要?我们听得一头雾水,目瞪口呆,哪敢上前分一杯羹?只能尴尬摇头。但吴师傅大气,也各分我们一杯。

  年轻人常会不知天高地厚,工作起来时常飘浮。吴师傅也不批评。他把淑华、翠芹几位高中毕业的员工喊过去,让大家给一高烟筒卷制防雨锥顶铁帽子,要求先按尺寸比例画出图纸。前两位女师傅说,卷帽子没问题,可这按比例绘制图纸就饶了我们吧!吴师傅又看我,我这在高中文艺班跳舞没学好、唱歌老跑调的,平面几何忘得一干二净,立体几何听都没听过,也只能举白旗。在精通十八般武艺的吴师傅跟前,同事里真还没能与之交手过招的。

  “学无止境,艺不压身。凡事不能满足于会做,还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会让人服气!”有了几次无声的考试,像我这样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还有啥可骄傲的?

  待回家把吴师傅的“神功”说给父亲听,父亲说,你师父的楷书、隶书了不得,还一起参与书写公社展览馆的图片说明呢。

  如此想来,吴师傅退休后,被村里聘为村办企业的总工程师,获得了多项省和国家级发明奖;他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被聘为中国老年书画院名誉院长;八十岁高龄的他,每天早上5点起床,准时去县城文化公园教授太极剑,十数年不间断,也就不足为奇了。

  3.

  “一块夹生砖,任凭胡乱搬;走运真没门,遭厄甭喊冤。”供销社后厂,三男二女五位年轻人,上面的自嘲诗,就是我们的写照。

  先被抛到田间地头,跟随公社农技站的马师傅修理农机。灌浇麦苗时节,早晚寒气袭人,穿了厚棉袄的我,背着装有板子、钳子、套筒、锤子等工具的沉甸甸的木箱,跟着马师傅,奔走在田间地头。

  那时维修的机械,最多的是常州产单缸195柴油机。这台机子在农村生产队普及率高,拉水泵抽水,拉脱粒机打麦场,拉磨面机、磨糠机,应用广泛。机器皮实,可保养跟不上,当然故障率也高。故障最多的是喷油嘴损坏,拆开更新就好。动大手术的,是少了润滑油,坏了缸套等重症,需将机器开膛破肚,掏出活塞,拆出缸套,逐一更换。技术属白脖子的我,只有打手电照明、传递工具的份儿。深夜犯困极了,递错了工具,挨上一脚,也不罕见。

  有时,修好柴油机已是凌晨。遇上好心的生产队长,会端上碗菠菜豆腐,几个馒头充饥。遇上不理你的,炒豆腐渣也吃不上,饿着肚子,骑车冒黑赶回公社驻地。

  祸兮福所倚。尽管下乡维修辛苦,却粗懂了柴油机的构造,更明白后厂研磨油泵油嘴的重要与功用。

  最开心的是跟肥料站大老张下村统计农机之旅。叫他大老张,皆因他黝黑粗壮像铁塔,实际才二十三四岁,刚新婚燕尔。他家住供销社西邻四里地的张家寨,下午收工回社,他总要绕道回村跟媳妇亲昵一番。我等在村头上,下干渠捉鱼虾,田埂上看飞鸟。

  统计农机,貌似农机管理部门,乍一听高大上,颇能吓唬人。各村的拖拉机、脱粒机、播种机等凡带机字的,都在统计范围内,只差统计鹅鸭狗鸡。起初,大队干部见面点头哈腰,敬茶递烟,颇为殷勤,一听我俩虽属供销社生产资料站委派,手里无调拨柴油化肥种子之类紧缺物资的权力,于是乎见面爱搭不理,数据也懒得提供,我俩的处境不是一般的尴尬。去各大队遭遇冷面,大老张就带我先去有供销社零售店的大队统计。

  零售店店长开始还带着去村里盘点农机数,后来嫌麻烦,零售店长干脆晃着脑袋、扳手指头数起来,数字准不准还真不好说。

  最搞笑的一次,是去公社南端水库边的瞿家圈零售店。大老张骑我的自行车载着我,路上还吹,一定得吃上炖鲢鱼、炸河虾,再来上半斤老烧。结果,中午饭在店里吃,一盘八瓣酱油煮鸡蛋,一盘酱油拌黄瓜,还有半碗臭了的豆腐咸菜。我俩盅来盅往,滋啦滋啦咂得很欢,直喝成红脸关公。返社途中,大老张骑车带我掉进深沟,摔瘸了我不打紧,还把我的自行车横梁摔断了。因为我父亲第二天急着用车子,所以等推回供销社后厂,我赶忙请马兴彦师傅晚上加班给焊接起来,还喷了黑漆才敢送回家。

  周六回家,父亲说,这车子老跑偏,不像往常好使了。

  (作者:王乐成 单位:山东省临朐县人民检察院)

  编辑:东台检察